丁石孙:哲人从此逝,薪尽火犹传
沉痛悼念敬爱的丁石孙主席
哲人从此逝,薪尽火犹传——深切缅怀丁石孙先生作者:宋春伟
得悉丁石孙先生逝世的确讯,尽管已有准备,还是很难接受。既已人天相隔,先生的音容笑貌,尚历历犹在目前。立即有责任为此承担一些相关义务,但一两天过去仍有些精神恍惚。
得益于北大数学和民盟两方面的渊源,在过去十来年中,我曾多次到府上或去医院探望丁石孙先生,尤其是在2015年以前每年与程乾生、石生明、汪仁官、张顺燕、潘承彪、郭懋正、冯荣权等同事到府上拜访、谈古论今,从而得能亲炙这样一位卓然大家的风采,可谓幸甚至哉。
初次见面,丁石孙先生态度温和,并无想像中的国家领导人的威仪,宽厚而热情地对我说:“组合数学大有可为”。其时丁先生已在轮椅上多年,但思维仍极敏捷,往往能迅速捕捉到机锋并发表洞见。我们每次谈论时长接近两个钟头,众人与丁先生俱兴致勃勃,话题涉及到时事、政治、新闻、故人、历史、文学等等。在座多饱学之士。如,概率论名家汪仁官教授讲过一个含有猜谜意味的故事。话说书生赶考,打尖遇冷遂心生不平,待要逞意气卖弄学问之际,却被小二一联“冰冷酒、一点两点三点”给噎住了。后人路过书生坟头,但见丁香繁茂,了解经过后叹息书生毕竟对出来了。却是为何?下联乃:“丁香花、百头千头万头”。倘若熟知“冰”和“万”的正体写法,自然会心明了,但若传统文化有欠则不免茫然。
丁石孙先生非常关心北大数学学院、数学中心的动态以及高等教育发展中的问题。2016年《知识分子》文章“某研究所所长的自白”提出,我国现有的考核评价体系,让跟班式科研盛行,与重大科学突破越来越远,久而久之让我们的科学家丧失科学鉴赏力,这正与丁先生的一些见解暗合。一次,我将冯荣权、宋春伟、宗传明译的《数学天书的证明》赠予丁先生。该书装帧精美,并有严加安院士的题词“天成之证”,丁先生十分高兴。我们的讨论还包括:自然数的范围、一些故人、什么是检验标准、电影《建国大业》和《三枪》等。
部分学生看望丁石孙先生及夫人(2013年)
2010年,程乾生老师猝然逝世,享年七十岁。程乾生教授曾任北京大学数学研究所副所长,思想开阔、热情感人,他和他的父亲都是民盟的盟员。因程是丁石孙先生颇为欣赏的弟子,彼时老师送学生,在其后的一段时间里丁先生比之前愈为寡言。
桂师母通常也会出来,坐在轮椅上和我们或长或短聊一会,然后就一起合影。在丁石孙先生虚岁米寿之际,我们共同准备了一盆兰花赠给先生,寓意丁先生一生刚正,是一位君子。那次北京大学山东校友会也来了,说起季羡林在1998年北大百年校庆时提到,北大历史上有两位校长值得记住,一位是被称为“北大之父”的蔡元培,另一位就是丁石孙先生。
据丁石孙先生《自述年谱》,丁石孙于1952年上半年加入民盟,并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担任过北大数学力学系民盟小组的负责人。当时,丁石孙是一位青年骨干教师,而民盟小组里不乏数学界最著名的教授,像许宝騄、江泽涵、段学复、程民德、徐献瑜这些先生。丁先生回忆说,“当时我年轻(二十五六岁),跑跑腿。” 民盟小组每周开一次会,大家都踊跃参加,无人缺席。讨论大都围绕中心工作,那就是学习苏联,搞好教学科研,出成果、出人才。因是民主党派,大家畅所欲言,气氛轻松热烈。徐献瑜教授住燕东园40号,客厅宽敞,大家就在那里开会。加之徐家大师傅菜做得特别出色,有时会后众人美餐一顿,堪称锦上添花。为了更快更好地培养人才,作为盟员的程民德教授和丁石孙先生开创性地提出在本科生中挑选优秀学员,举办讨论班,并身体力行。1955年,在1954级数力系本科生中挑选了一些学生,丁石孙先生举办代数讨论班,成员包括张景中、杨路,程民德教授举办数学分析讨论班,成员包括张恭庆、陈天权等。事实证明了当年这样做有着积极成效,一些学生后来成长为中国学术界最杰出的人物。由于民盟小组工作突出,丁石孙曾被邀请到北京市的民盟会议上介绍经验事迹。
和丁石孙先生同辈的北大数学盟员有吴光磊、胡祖炽等。其中,吴光磊在西南联大读书时受业于数学大师陈省身,此后从事整体微分几何领域的研究并取得突出成就,丁石孙先生认为“他在数学系课讲得好是数一数二的”。即使在担任国家领导职务以后,丁先生也十分关心北大民盟的动态。老盟员徐献瑜教授于1938年获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博士学位,后担任燕京大学数学系主任,1952年高校院系调整时转入北大。2009年7月,在北大举行了“庆祝徐献瑜教授百岁华诞活动”,丁石孙先生出席。2012年,北大民盟举办庆祝六十周年活动,应民盟北京大学委员会邀请,丁先生欣然为《北大民盟组织成立六十周年纪念册》题辞。
丁石孙先生出席在北大召开的“纪念段学复院士诞辰100周年座谈会”(2014年7月)
在我的印象中,近些年可能主要是受腿脚限制,丁石孙先生很少出席公众活动。但在2013-2014年出席了北京大学举行的“数学学科创建100周年庆典”、“北大数学力学系1964级校友五十年后燕园再聚首”和“纪念段学复院士诞辰100周年座谈会”这三项活动。在北大数学百周年庆典上,往届学生见到坐在轮椅上的丁先生纷纷热情致意,有的业已白发苍苍。可见丁先生是受到了学生们真心爱戴。出席民盟前辈段学复先生诞辰百周年活动大概是丁先生最后一次参加公众活动。
丁石孙先生是中国代数数论研究的一位先驱。早在1956年的中国数学会年会上,丁石孙就已崭露头角。丁先生去哈佛大学访问,学习到当时最先进的椭圆曲线理论和代数几何学。他讲课和写书均享有盛誉,学生中有以赵春来教授为代表的非常出色的代数学家和很多其他领域的数学家。单是听丁先生讲授过高等代数大课的北大数学力学系1954级这一届学生中,就出了七位院士。他付出很多心血以“北京大学数学系几何与代数教研室代数小组”名义编著的《高等代数简明讲义》被全国主要高校数学系广泛采用作为教材,与聂灵沼先生合著的《代数学引论》被一代代学生奉为圭臬。当得知张益唐在“孪生素数猜想”问题取得重大突破时相当高兴,希望他能够回到北大任教,以期教育和影响更多的年轻人。丁先生当校长后开风气之先,提出“建设世界一流大学”等六项方针。担任中国数学会领导职务期间,多次参加世界数学联盟的会议为中国争取权益,为世界数学家大会在中国召开做了一些奠基性的工作。作为一位杰出的数学家、教育家和领导者,丁先生为中国数学和中国高等教育的现代化作出了重要贡献,他的影响早已超越了个人的学术贡献本身。《中国教育报》2017年11月29日的头版公布了首届当代教育名家推选活动的最终结果,90人入选首届“当代教育名家”名单,其中丁先生列在第一位系依姓氏笔画为序。但毋庸讳言,丁先生即在入选的名家之中比较也确属功绩显著之列。
庄子《养生主》篇末一句历来为后人所传诵:“指穷於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 钱穆在《佛耶释回各家关于神灵魂魄之见解》一文中进一步发挥为:“前薪虽尽,只要后薪接续,则火终不灭。长江后浪逐前浪,世事新人接旧人。浪花幻灭而江流不断。” 所言的正是古来大伟人,其身虽死,其骨虽朽,然而其生前之志气德行、事业文章,依然在世间发生莫大作用。这也正是丁石孙先生一生的功德志业必将流传久远、历久不废、成为激励后人之榜样动力的写照。
恸挽丁石孙先生宋春伟
由主任、入校长、执掌民盟、奔走国是,正始遗音成绝响[1];
立硕德、兴伟业、开拓风气、任器方圆[2] ,哲人薪尽火犹传。
注释:
[1]《世说新语》<文学第四>:“既彼我相尽,丞相乃叹曰:“向来语,乃竟未知理源所归。至于辞喻不相负,正始之音,正当尔耳!”寓丁石孙先生续绝发扬,存前代名士之风。(当年丁校长接待德国总理科尔、日本首相中曾根,北大学生颇多以为气质蔑以加矣。)
[2] 以“开拓风气、任器方圆”落脚,一谓开明、立言之不朽,二谓丁石孙先生自青年起即为一代名师,授课著书,备受赞誉。故亦数学、亦教育,两者俱成就卓著,正与习总书记“大先生”之义暗合。
上下联都是三件事,即“担任系主任、担任校长、领导民盟”和“德、业(功)、言”
(本文作者宋春伟系北京大学数学科学学院教授、校教代会执委会副主任,北京市政协委员,全国青联委员,民盟北京市委委员、北京大学委员会副主委、中央青年工作委员会副主任、北京市青年工作委员会主任,本文部分内容摘自《回忆我和丁石孙先生的珍贵交往经历》,文内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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